去年恰逢臺南400文化盛事，奇美博物館的重量級展覽《畫師們：走進16、17世紀尼德蘭繪畫時代》應運而生，至今仍持續展出。歷時12年研究，這場展覽帶我們回到400年前的尼德蘭，揭開畫作背後的市場運作、文化幽默，以及畫師的生存之道。

「尼德蘭」在哪裡？

首先，尼德蘭究竟是什麼地方？從展區一的地圖和年表，我們知道，尼德蘭大致對應今日的荷蘭、比利時、盧森堡及法國北部地區。十七世紀的尼德蘭分為北部與南部。南尼德蘭受到哈布斯堡（一個勢力龐大的歐洲王室）統治，北尼德蘭則經歷革命後獨立。

當時的尼德蘭是歐洲最繁榮的商業區之一，交通發達、資本集中，孕育出強大的中產階級。他們不僅有能力收藏藝術品，更願意透過畫作彰顯自己的品味、教育與社會地位。

畫作交易市場欣欣向榮，畫師工作坊的生意也非常熱絡。一位畫師只有兩雙手，不可能應付得來這麼多的訂單，因此會聘用學徒。學徒要培訓好幾年才能成為畫師。(如果沒錢繳學費，就要幫畫師多做幾年的事。)

培訓過程非常艱辛，但也相當勵志⋯⋯

畫師的養成：從學徒到經營者

俗話說，吃得苦中苦，方為人上人。展覽第二區以動畫《油畫的創造》為觀眾呈現畫師工作坊的日常。學徒從製作顏料、調色、素描練習做起，一路進階為能獨立作畫的畫師。這不僅是技術的訓練，更是對市場與風格的學習。

當時的畫師常營運自己的工作坊，僱用助手與學徒協助製作作品。他們也會根據市場偏好，預先規劃熱銷主題並量產。以小彼得・布魯哲爾為例，他複製父親老布魯哲爾的經典畫作超過百件，並且受到廣泛歡迎。（稍後會介紹他的作品）

既然市場調查這麼關鍵，那麼當時的畫師都畫什麼呢？

畫什麼最賺錢？

第三展區展示多幅風景畫、風俗畫、靜物畫，正是當時市場的主流。研究顯示，在阿姆斯特丹等畫作產地，風景畫佔了總產量的一半以上，而肖像畫、歷史寓意畫則因複雜性與價格較高而數量相對較少。

更驚人的是，有學者估計從 1580 到 1800 年，尼德蘭畫家共產出超過930萬幅畫作，現今存世者僅約 1%，就是今天我們能在世界各博物館見到的這些畫作。

這幅《聖母子》是本次展覽的重點展品之一，聖子把玩聖母頭巾的構圖由荷賽特開創，由於大受市場歡迎，後來許多畫師以這樣的圖像為基礎，加入個人風格，這件展品就是目前存世超過70件版本的其中一幅。

別錯過：畫面優美的鄉村背景是當時尼德蘭喜愛的設定，畫中左下角描繪聖經故事「聖家庭逃往埃及」，增加了畫面的層次。當時富裕的城市居民非常喜歡去鄰近的鄉村旅遊，享受悠閒的田野生活。

另一個受當時市場喜愛的圖像，是這種三聯祭壇畫。這幅祭壇畫的背景，對於當時的尼德蘭市民而言，帶有神秘的異國風情。

由左而右依序是聖經故事中「牧羊人的朝拜」、「東方三賢士的朝聖」、「耶穌受割禮」。

這樣「三聯畫」的形式，中間木板描繪的主題會先大量生產，兩側木板的圖像則讓買家選擇再組裝。既讓人買得到中間最受歡迎的熱門圖像，又能讓買家自己選購另外兩邊的款式，是不是很聰明的行銷手法呢？

尼德蘭畫師的行銷手法，除了前面模仿大師的設計元素（聖母子）和讓買家自行選購要組裝的祭壇畫，畫商會委託畫師仿製名畫家風格，滿足一般買家的「替代品」需求。像這幅畫模仿的是著名畫師羅伯特．坎平的風格。

坎平是一位用色華麗的大師，由他繪製的一幅祭壇畫，目前珍藏於倫敦考陶爾德美術館，是館方的鎮館之寶。

除了這些宗教畫，尼德蘭與其他歐洲地區最大的不同是，把過去在宗教畫中的背景元素：風俗、風景、靜物，視為畫作主角。以日常生活中，人們熟悉的環境為主題，加入宗教的意涵，讓畫不只是單純欣賞美，而是具有深度反省的意義。

畫中有話：看畫吃瓜的黃金年代

畫師們深諳市民文化的趣味與道德關懷，他們用風景、靜物與民俗場景包裝哲思與諷刺，所以作品經常「畫中有話」。例如在靜物畫中放置枯萎的花朵、腐壞的水果，目的並非展現美麗，而是藉此提醒觀者生命的無常與財富的短暫。

又例如這幅《風車前的旅人》，乍看是描繪普通的鄉村風景。

別錯過：布魯赫爾這個畫師家族的風車風景畫，經常在鄉間小徑上放置動物枯骨，暗示人生旅途有時充滿苦難與挑戰。乍看下這幅畫並沒有動物枯骨，但博物館透過顯微鏡觀察，在畫面左下角可以看見零星的白色顏料，即被深色顏料所遮蓋的白色枯骨。

點我看看：注意到天邊的光芒、數座巨大的風車以及鄉村小徑上忙碌的眾人，這些景物有什麼意涵嗎？

風車在當時提供農忙效率，是科技進步與富裕的象徵，但許多人因此建造風車，幻想靠著風車一夜致富。畫家在這幅畫中以風車諷刺想要不勞而獲的人。

相對地，在鄉村小徑上勞碌工作的人，則是暗示觀者，人生是一場旅途，不要因忙碌的俗世而盲目過活。

左上角的天光象徵「撥雲見日」，天光下的遠方景致，則代表純樸理想的田園生活。

這類含有道德寓意與幽默諷喻的畫作，正是尼德蘭畫師—布魯哲爾家族的拿手好戲。根據研究，布魯哲爾家族作品中常見諺語、隱喻安排，讓觀眾在畫中「吃瓜」，挖掘時事諷喻與人性洞察。

這種幽默與智慧的風格，特別受到受過教育的市民和商人的青睞，他們具備一點學識基礎，也具有這些群體共享的幽默感、階級意識、道德觀、政治立場，能夠欣賞作品中機智的諷喻意涵。¹

畫布下的祕密

除了「畫中有話」的布魯哲爾家族作品，奇美博物館本次展覽結合X光檢測技術，揭露兩件「畫中畫」祕密。

這幅《裝扮為牧羊女的女子肖像》，畫中女子應該是貴族家庭的女兒，她被打扮成牧羊女畫成肖像，是因為當時認為牧羊人代表田園的理想生活。但是經Ｘ光掃描發現這幅畫下面藏著另一個較年長的女人…….

目前我們不知道為何原本底稿的女子被換成了現在看到的這位女子。

另一幅畫是《果實環串中的聖露西》。畫中的女子手持盤子，盤中有一雙眼珠，我們以此得知她是距今1700多年以前，為了殉道而自行挖出雙眼的聖露西。（另一說法是她被逮捕後遭士兵挖出雙眼）

聖露西既然是殉道的聖徒，她周圍的水果自然也有宗教意涵，例如蘋果象徵亞當與夏娃的原罪（他們違背上帝吃了伊甸園的蘋果後，被逐出伊甸園）、葡萄象徵耶穌為拯救人類而受難（在天主教的聖餐禮中，葡萄酒象徵耶穌的血）。

經過Ｘ光掃描，發現這幅畫是由一幅聖露西的聖像畫和一幅水果靜物畫串連而成。有可能是原本水果靜物畫的中央損毀，因此被拿去和聖露西的聖像畫拼接而成。

目前我們不知道這兩幅畫是否出自同一位畫家。

這些發現，讓我們看到17世紀畫布不只是創作介質，而是一項資源，在市場驅動下經常被調整利用，這讓我們更能理解畫師們在經濟與材料之間的權衡。

畫師的商業智慧：控制稀缺、品牌經營

畫師不只是創作者，更是市場操盤手。他們會控管畫作數量、選擇是否簽名──大畫家林布蘭曾經回購自己的版畫以控制價格。

相反地，知名畫師波許去世後，其畫作在市場上被大量偽造，導致安特衛普不得不立法禁止仿古畫風。這些事例顯示，畫作的價值並非天生，而是透過稀缺性、名聲、收藏背景等因素被社會「談判」與建構出來的。²

結語：畫師的世界，有趣又現實

奇美博物館《畫師們》展覽讓我們穿越到 400 年前的尼德蘭，進入一個藝術與市場密不可分的世界。畫師是技藝職人，也是品牌經營者與社會觀察者。他們不只要有技藝，還要懂得市場與時局。他們畫出富有哲理的靜物、風景與風俗畫，既符合中產階級的需求，也傳遞了人生的警語與社會批判。

這場展覽除了展出精美畫作，更藉由科學分析與歷史研究，讓我們得以一窺400年前畫師們的世界──那是一個藝術與市場、技藝與哲思交織的黃金時代。

參考資料

1. Kim, W. (1999). “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and the Northern Canon”, The Changing Status of the Artist (E. Barker, N. Webb, & W. Kim, Eds.). Yale University Press, New Haven&London in Association with The Open University. ↩︎
2. De Marchi, Neil & Van Miegroet, Hans J. (1994). “Art, Value, and Market Practices in the Netherlands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.” The Art Bulletin, Vol. 76, No. 3, pp. 451–464. ↩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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